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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苍虬老人【转】

已有 1099 次阅读2009-7-25 16:25 | 苍虬, 老人

 

 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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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苍虬老人

周君亮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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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代中国的诗人爱好旧诗者,想无不知有陈仁先先生的。陈为我的表叔,其太夫人是我的祖姑母,其女为我的弟媳妇,可以说是有累世姻亲之好。而陈本人的学问人格甚高,也是我平生所最崇仰的一个人。可以说是横绝一世,“平生风义兼师友”。在我心目中,他实能当之无愧。

陈仁先先生名曾寿,苍虬是他中年以后的别号。他家藏有元人吴仲圭画松,题曰“苍虬图”,鉴赏家称为神品。陈极实爱之,请湖北宜都杨守敬(字惺吾)为书一斋额曰苍虬阁,字体甚苍劲,是杨得意之笔。陈遂以苍虬为别号。晚年人但称之为苍虬老人。他在四十以后才开始学画,作画也以画松为多。风格也颇似吴仲圭的苍虬图。陈家本为浠水望族,三十年中叠更变乱,家道衰落;又不善治生,所藏吴仲圭的图松画,终于售出,今不知归何人手。

陈为逊清遗老之一。忠于溥仪,在满清逊位时,他任御史,以进士循资迁转而得。清廷对陈并无特达之知,但溥仪对他却有很深的友谊,几乎以师视之。所以他之为遗老,不仅由于其主张,更是由于他私人的情谊使然。在张勋复辟之时,他是学部侍郎,(尚书是沈曾植)但那一次的复辟,旋踵即废,前后只有八天,这是他毕生引为隐痛的一件事。因此他对于马厂起义的段祺瑞恨之入骨。可是,他虽然力主清廷复辟,但藉日本力量在日本操持之下来建立一个附庸的国家,则始终反对。他所异於郑孝胥、张景惠一流者,在这一点。九一八后,溥仪自天津被日本人胁号,初称执政,后称帝。陈自陈不愿受职位,溥仪将他安置在宫内府教“皇后”的书。不久,日本的阴谋愈彰,而傀儡朝廷中郑孝胥、张景惠、胡嗣瑗辈的斗争日烈,陈本无意禄位,但汉奸们却嫌其碍眼,又恨其独标清白,颇予他以难堪。陈忧愤求南归,但溥仪强留他不肯放走。适日人在满州国创协和服,这种服装,样式有点像中山服而略长,加以紫色的边缘,规定为官吏的制服。陈不理,照样穿长袍马褂,但他为了溥仪的关系,不能绝迹“宫廷”。某日与溥仪同出,他身上穿的是长袍马褂,为日人所诘责。陈知不可再留,遂决然回天津,溥仪慑于日本人的干涉,这一次就不敢留他了,送他两万元的生活费。他到天津,将那两万元悉数分送与兄弟和朋友,一文不留,可想见其心中之隐痛。嗣后溥仪仍偶一邀请他到东北去,他也不辞,但住一时期就回天津,始终也不受名位,一直到满州国之亡。他在东北作了许多诗,充满悲恫之意。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对于满州国的悲观和对日本的憎恨,可惜手边没有他的诗集,无从举示了。

陈有两子。长子名微尘,住天津。以中医为业,颇有名医之称。次子名邦直,住北平。诗词书画皆通,但不工治生。陈自满州国回天津,即依其长子。日本入侵时,移居北平,依次子邦直,贫窘特甚。那时日本统制食粮十分严厉,米面都成珍品,非官吏富商大贾不能享受。一般平民所吃者都是日人所提倡的“文化粮”。文化粮是用杂粮糠麸和泥土做成,颜色灰黑。陈阖家大小都是吃的这个东西,老人每星期可吃一、二次白米面,谓之打牙祭。每不忍自己独享,以分饷诸孙,自己便不能饱。王揖唐在北平任伪政务委员委员长时,因为与陈素相识,送他一笔款子,作为生活补助,陈不肯接受。王揖唐送去五次,陈原封退还五次。王不能堪,就托人向陈解释说:“这钱不是王揖唐以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资格送的,是以他个人的身份,作为朋友通财之义送的。”陈觉不可再却,就收了下来,存在银行中。一直到王揖唐下台的时候,仍将存折送去,王甚引为惭恨。老人对王甚鄙视,但到王揖唐在北平伏法的时候,他却以诗吊唁。诗在其集中,在南京时曾以相示,可惜我不能记忆了。

民元以后,陈住在上海,以卖画为生,尚能勉强自给。后来迁居到杭州,在南湖上买地建宅,环境很好。张勋复辟时,他到过一次北平。复辟失败,又回到杭州。至于到天津是什么时候,已不能记忆了。笔者在民国十九年在上海与他会过一次,二十年我住在庐山,他为了看他女儿的病来过庐山一次,以后便长久没有机会和他见面。八年战争之中,我知道他在北平,我在重庆,连书信也断绝了。

三十四年秋,中日战争结束。北平华北日报的社长张明炜先生约我到报馆里去当总主笔,以三个月为期。我在四川住了八年之久,实在有出去耍一耍的必要,遂欣然前往。当从成都动身时,我首先想到陈苍虬老人,但无从知道他的住址,也深深怀疑他是否尚在人世。到了北平之后,才知道他仍然生存着,住在交道口头条。我在到的第二天便去看他,他简直完全老了,衰颓的样子。倘如在街上遇着,一定不相识。他看见我来了,十分高兴。这时他之穷窘如昔,家人子女仍是以窝窝头为常餐,一星期吃一次白饭或白面馍馍,作为牙祭,但他本人却可以每餐吃白米饭。他住的房子是交道口头条三十三号的后院。有平房三间,东一小间是他次子和次媳的卧室。西一小间,(其小与冷皆似冰箱)住其孙女和一老女佣。中间一间较长,放了三张床。一张是他自睡自坐;另一张每张睡两个人,皆其孙儿女,还有一个侄女依靠他住,不能记清如何睡法。这中间一间房屋兼有卧室、书房、客厅、厨房、画室五种用途。我到北平是三十四年阴历九月底,北平已经很冷。他这一间房,便是一间最有生气的房间。因为厨房在此,烹调的炉子,使房间有了暖意,便为一切儿子孙子媳妇侄女宾客聚集之所。房太挤了,交通终日都成问题,从东头走到西头,便需要穿过人丛,绕越许多椅子桌子和床,然而这间房却是我在北平最喜欢到的一间房。

我在北平住了三个月,每月为华北日报作社论十五篇,间日一篇。除作社论之外,几乎是将时间都消耗在这里。他这时已六十八岁了,饱经忧患之余,已漠然无生趣。我当时的计划,就是如何为这一位槁木死灰的老人灌输一点生趣。我知道他素来喜谈鬼,不意我这一套谈鬼的本领不独邀老人的赞赏,而且更得到小儿女们的爱好,每一到便被要求谈鬼。我到交道口头条胡同不下六十次,谈鬼故事在一百个以上。到后来腹中存鬼已空,而婪索无已,不免有些翻版伪造,但并不被他们所厌烦。我在这一家庭之中,便以讲鬼负盛誉,因此使我感觉一种无名的骄矜。因而不忍也不愿推托说鬼已讲“尽”,每次到交道口头条之先,必须先行预备一些鬼的故事,来应付老人及一般青年幼年儿女们。这一件工作,比做社论还重要,也更为烦难。

除了讲鬼外,也谈些闲话,但我对苍虬老人初见不敢谈政治,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顽强的宗社党,他恨袁世凯,恨段其瑞,恨冯玉祥,鄙视徐世昌,曹琨,冯国璋一般人,自然对于国民党也无好感。他捧张勋,对于溥仪是感激涕零,矢忠不贰,称之曰“皇上”,但不喜欢康有为。我对于张勋丝毫不感觉有可恭维之处,当他恭维张勋的时候,只好默然。对于溥仪,不敢称之曰“溥仪”,自然也不能跟着他称“皇上”,只称之曰“宣统”。我内心自己解释,在民国以前,他是被称为宣统的,称溥仪为宣统,正如称玄晔为乾隆,胤祯为雍正一样,何必对一个倒霉的皇帝独斥其名呢?这是后来追补的理由,祗为不敢过拂其意而已。至于国民党、主义、政策一类的话,对他只好不谈。因为强一个前时代的老人听他所不愿听的新话,是颇煞风景大可不必的,而且与事毫无实益的。然而我发见他颇爱看报,并且看我所作的社论,文虽不署名,他也能看出是我的笔调,并且时有好评。虽然我知道他是阿其所好,但从这里我有一个新发见,便是他对于蒋总统特有好感。这种论调与民国十五年北伐到汉口时大不相同。我知道他论调改变的主要原因,便是因为他是痛恨日本的。至少他对于蒋总统领导八年的战争终于打倒了日本,他不能不赞美。发见了他这一点,我与他的谈话中,才敢涉到政治。

我在陈家第二件工作,便是为苍虬老人烹调。他是素食的,自辛亥满清亡了以后他便不茹荤,以后因病受医生之劝,才一度开荤,病好后又回到素食。在北平,一个老佣妇为他煮饭炒菜,白菜豆腐便是佳肴。而餐餐都是刻板一样,香菌口蘑自然买不起。我想尽方法为他设计了许多素菜的食谱,并且为他买了许多香菇口蘑,不惜工本为他作菜。以后那个老佣妇也能仿制,这样颇增加他的营养。后来知道我离开北平以后,我的素菜食谱五、六种他们仍是继续采用的。

在北平三个月之中,我将这槁木死灰的老人唤活转来,据说在我未来之前,他难得一言,更难得一笑。但我在那里连去几天之后,他开始谈笑了。正是所谓“违天忍事百堪死,一笑能回冰雪容。”这是三个月中对于苍虬老人唯一的贡献

是年阴历除夕,我回到四川。我虽极想再多留几个月,而事实不可能。在上飞机的前夕,我到交道口头条去看他。我知道明天必走,但对于苍虬老人,却不敢说一定可以走成。因为离别对于老年人是一个创伤,其实在我自己也是一个创伤。我满心认为此别将无重见之期,但我那一晚上,仍然是作菜、说鬼,而且吃酒,吃了威士忌酒半瓶之多。最后要出门的时候,我又回来,一只脚踏在椅子上,满斟一杯,一口而尽。在八分醉意之中,装作十分不在乎告一声辞便出了门。我不敢看他,因为知道他脸色一定是阴沉的。其实岂独他一人而已,满屋的人都是黯然的。我回四川后,不可预想有什么机会再到北方。以他之老之穷,家口之重,我也不能预想他能到南边来。这一别的意义实在是太严重了。

我卅四年冬回到四川以后,三十六年便被调到南京行政院。苍虬老人的次子,不久也到行政院,任张院长的随从秘书。是年的秋天,我随同张院长出巡到北平,完全预料之外,又能去看他一次。这一次我丝毫也不感相逢之乐,而且根本就不愿意有此一见。因为匆匆一见马上别离,这一见便全然是多余的。幸而因为他次子在南京的关系,苍虬老人不久也被接到南边来,住在其弟陈微明家中。因为京沪线路的方便,来到南京两次,住在我的寓所中。这时的相聚是很可珍贵,但相对黯然,也不曾谈鬼。老人的爱念甚深,原因是因为溥仪被俘虏到苏联以后,音信毫无,生死莫卜。又一次与他谈到长春,我在随行出巡的旅程中到过长春一次,那时长春已成为孤岛,战痕犹历历在目。曾经填了一首清平乐,书其所感,写在日记本上。我将那一首词给与他看。原词如下:

颓垣荒市,日落西风起。极望平畴千百里。禾秀黍离之地。 悠悠天意如何。心雄未抵愁多。忍取中年涕泪,来看残霸山河。

他看了这一首词之后,只说了一句:“这词很悲雄。” 以下便久久不语,面色阴沉难看,我十分懊悔将这词给他看,因为长春是满州国的都城,也是苍虬老人饮恨茹酸之地。在满州国业已覆亡、溥仪业已作北国幽囚之后,来撩拨起这位老人内心创痕,乃是非常残忍的。

上海撤守之时,苍虬老人在上海。他本来患有很凶的痔疾,因为吃素,且生活日窘,营养不足,居沪后病大发,久久不愈,痛楚万状至不能动作,最后牵动心脏,遂以不治于三十八年九月一日在上海写斯南路寓所逝世。临危时神志很清,气象严肃。葬于上海永年公墓。

苍虬老人这一个人,是我生平所看见一切人中一个最可爱的人。他的可爱,不在于他的天分之高,记向之博,而在于他的天性之真挚。在他彻底聪明之中,他有不可医药的顽强与偏见,这些短处比他的长处同样可爱,甚至于更为可爱。他的顽强是少有比伦的。他平生具有天才,负有清望,但一生没有得到一天的顺境。他忠于满清,但在清廷并不得意,循资渐进刚刚做到了一个御史,转眼之间满清便已覆亡。他于是想复辟,但第一次碰着了张勋式的复辟,已经不堪。第二次更碰着了日本式的复辟,坏得完全出于意料之外。结果是将他所眷念的溥仪绑到莫斯科去了无影无踪。他内心蕴蓄一个大哀,四十年中与时俱积,但他从来不以眼泪来表示,甚至连叹气皱眉也没有,祗将悲愤吞咽到内心去。民国二十年,他的唯一钟爱的女儿在庐山患疾后发狂,势甚危殆。他同他的太太和儿子到山上来看女儿,当初见他的女儿奄奄欲绝时,举家皆号哭,但他却止以手抚其女儿的额,眼泪影子都没有。他曾有一首七律,以泪为题。原文是:

万幻唯余泪是真。轻弹能湿大千尘。不辞见骨酬天地,信有吞声到鬼神。文叔同仇唯素枕。冬郎知己剩红巾。桃花如血春如海,梦里西台不见人。

这首诗对于泪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了,但他却是一个伤心而不流泪的硬汉子。上帝给予他以无尽无边的悲哀,给予他以无尽无边的折磨,但没有给他一滴眼泪。

他具有顽强性格与偏执的见解。倘如将他的主张一一都用笔写出来,一定有许多处使人感到不合理。但如同他对坐,从他口里说出来时,便使人丝毫也不感觉其偏执。因为一切不合理的议论,都被热烈的性情与高尚的风骨所掩护。因于他的坎坷曲折的身世,造成他与生俱来随死不尽的悲哀,遂使他在诗上的成就,高于一切。文艺之为物,原不是理智流出而是从性灵流出的。

苍虬老人常自谓前身为和尚,信之甚笃,我不知何所据而云然。他曾梦至一寺之山门,仰见一匾额,是明月寺,光澈大地。后面有月,僧指月告他说:此汝前身也。他有词纪此梦曰:

临江仙

明月寺前明月夜,一轮明月如银。明明明月是前身。回头成一笑,清冷几千春。
照澈大千清似水,也曾照澈微尘。莫将圆相换眉颦。人间三五夜,误了梦中人。

 

(编者记)
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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